柢山鬼

西岐城最热烈的小太阳,死在了武王伐纣的第一年

李治有千万个模样,唯独不可能不爱武媚娘

  我是史书中被捂死在襁褓中的安定公主,是掖庭中最卑微的奴。

  阿娘说,我的生母,是这世上最危险的人。

  1

  六岁那年,父亲宠爱一名貌美的女子,甚至冷落了承宠多年的母亲。

  阿娘说,母亲心思狠毒,我不禁为那名女子捏了把汗。

  我观察了许久,母亲非但没有为难那名女子,反倒是那女子多次语出不敬。

  她说一些我不是很能听懂的话,她说她来自千年后的世界,她说她的学识当世无人可比,她说,她的才能不亚于母亲。

  她发现了我,我拔腿就跑,却被几个粗壮的嬷嬷摁住。

  “放开我,放开我!”

  “小贱蹄子,你鬼鬼祟祟的做什么?是不是偷了东西?”

  嬷嬷一巴掌扇在我的脸上,我的脸火辣辣的疼。

  我求助般地看向那名貌美的女子,她开口问道:“你听到了什么?”

  “我……我听到你说自己学识过人,会很多诗。”

  我作惊恐之状,又连忙摇头道:“我什么都没有听到,别杀我。”

  女子这才放下了心,我微微松了一口气。

  “陛下驾到!”

  众人皆叩首,我跪在地上,偷偷瞄了一眼帝王的容颜。

  “何事容染儿如此动怒?”

  孙才人尴尬地笑了笑:“不过是个小丫头鬼鬼祟祟的,是臣妾误会她了,倒也不是什么大事。”

  父亲对她道:“我当是什么事情,既不是什么大事,此事便揭过吧。”

  “臣妾遵旨。”

  我有些害怕地缩了缩,父亲却突然蹲下身子,问道:“你多大了?这么小就进宫了?”

  我险些被吓哭:“六……六岁了,阿娘死的早,爹爹就把我卖进宫了。”

  “六岁了啊,朕的思儿,也该六岁了。”

  我抬起头,撞进了他深邃的眸子,遂低下了头。

  孙才人对母亲似乎很感兴趣,每日都去请安,还时不时地顶撞两句。

  孙才人会很多东西,她懂水利,父亲很高兴。

  她想学母亲涉足朝堂,却被父亲厉声斥责。

  她不明白自己差在哪里,而我却明白。

  父亲深爱母亲,甚至知道,我是他的女儿。

  2

  我渐渐长大,容貌也越来越像母亲,我更加不敢出现在人前,生怕被注意到。

  我偷偷去看七皇子与嬷嬷踢毽子,在想我若是生得晚一些就好了。我便也能与他一样,受尽宠爱。

  “小丫头,你在看什么?”

  我吓了一跳,险些摔倒在地。

  父亲眼疾手快,接住了我。

  他喜欢跟我说话,有些事情他不能与母亲说,不能与大臣说,便与我来说。

  他以为我听不懂,其实是能的。我听得出来,他并不开心。

  “阿念,你怪你父母吗?”

  我一时间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个父母。阿娘待我好,爹爹却嫌弃我是个女娃,早早将我卖进了宫。

  阿娘给我留了一个锦囊,让我长大以后再打开。可是我没听她的话,有个小太监见我长得可爱,给我吃的,还教我识字,他因为偷馒头被打得快死了,我以为阿娘留的是好东西,就打开了。

  安定思公主,永徽五年殁,死于喘症。

  我没能救回小柱子,宫里不准烧纸钱,我烧掉了锦囊,他拿着,阎王爷肯定不敢为难他。

  我可是公主。

  可是哪里有我这样的公主?在寒冷的冬天要洗衣服,要打扫院子,洗下人的碗筷。

  我不想干那些粗活,可是我得活下去,阿娘希望我活下去。

  阿娘说母亲心狠手辣,连亲生女儿也不放过,可我不这么觉得,因为阿娘活下来了。

  阿娘是母亲宫里的嬷嬷,跟了母亲很多年。听说,安定公主出生的时候,王皇后来看我,母亲为了陷害王皇后,要将我捂死。

  可我觉得母亲是有大智慧的女子,不屑后宫之中的争风吃醋。

  阿娘一定没有想到,我会进宫。

  好想阿娘,好想好想。

  我不知不觉便睡着了,父亲把我抱回了寝宫。

  我醒来之后害怕急了,生怕母亲知道了会将我降罪。

  “别怕。”

  我的身体仍然微微发抖,父亲在我身上裹上披风,我更加无措。

  “陛……陛下。”

  “别怕。”

  不知道为什么,听到他安慰的话,我渐渐不再发抖了。

  “会研墨吗?”

  我摇了摇头,父亲却一点也不生气,朝我招了招手:“朕教你。”

  他待我温柔至极,与爹爹完全不同。

  “喜欢宫里吗?”

  我不语,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,我不喜欢皇宫,可我想见他们。即使阿娘说母亲千不好万不好,我还是想见他们。

  父亲让我做了他的贴身宫女,宫中我受宠的流言很快便传了出来,可父亲毫不在意,坚持将我留在身边。

  我遭到了更多的针对,别的宫女嫉妒我得宠,往我身上泼脏水,弄坏我的被子。

  父亲没有惩罚他们,只是抱着我说对不起。

  我不知道他说的对不起是是我,还是十年前夭折的安定公主。

  3

  母亲又生下了一位公主,父亲很是欢喜,为她赐号太平公主。

  太平,真是个好名字。我想,她一定会是大唐,最幸福的公主。

  父亲会带着我去看太平,她的小脸粉嘟嘟的,很是可爱。

  怪不得,父亲和母亲那么喜欢她。

  如果我没有被丢弃,一定比她还要幸福。我可以看着她长大,为她折纸花,带她放灯笼。

  我有些心不在焉,无意撞到了前来请安的孙才人。

  我连忙跪下,打算默默承受她的怒火。

  只是孙才人虽然跋扈,却只针对妃嫔,并不喜将气撒在下人身上。

  “你倒也不必如此惊慌,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什么洪水猛兽。”

  “奴婢不敢。”

  倒也奇怪,父亲十分宠爱她,却从不晋升她的位份,她也不曾诞下一儿半女。

  她有些羡慕地道:“皇后娘娘真是好福气。”

  我敛眸不语,不禁为她感到惋惜。

  “千载春秋,武后名扬千古,为何我领先千年见解,仍不及她分毫?”

  她似乎也知道我行事稳重,与我多说了几句话。

  我只是听着,并不答话,她也无需我答话。

  她的想法很是奇怪,母亲能走到如今的地位,是因为父亲需要她的手腕,母亲的身后,有父亲撑腰。

  她说,她来自千年之后。千年之后,父亲与母亲,是否青史留名了呢?

  其实我是想问她的,可我不能。我只能听着,心中祈祷她再多说一些。

  她当然不会为我解惑,天色将暗,她回到自己宫中,我急急跑回去为父亲研墨。

  父亲并未因我迟到而感到不悦,只是问我去了何处。

  我如实回答,父亲却轻笑一声,我不解地抬起了头。

  “阿念,你无需理会她,她不过是这深宫之中的一个可怜女人罢了。但若她为难于你,你只管告知于我。”

  我垂首不语,我总觉得,父亲不喜欢她。既然不喜欢,为何要给她如此荣宠?

  我想不通,也不愿再去想。

  4

  每至夏日,杏果熟了,念笙都会上树为我摘果,念笙是父亲捡回来的,是这一代禁卫军武学天赋最高的一位。

  但父亲似乎不太喜欢我与他在一起,总是寻个由头便将他打发了。

  我往他怀里塞了一个果子,将其余的果子都抱到了父亲案桌上。

  “明明是我摘的果子,阿念却都给陛下,这不公平。”

  念笙嘀嘀咕咕地跟上了我,我突然回头,与他撞了个满怀。

  我挑眉道: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这天底下的果子,也当是陛下的。你怎么不说,你的俸禄还是陛下发的呢?”

  念笙委屈地撇了撇嘴,却说不出反驳的话。因为,他的俸禄,确实是陛下发的。

  “咳咳,朕还没死呢,你这臭小子,就敢编排朕了?”

  我扶着父亲走上前,念笙连忙跪下。

  父亲倒也不是真的想罚念笙,只扣了他半年俸禄。

  念笙的脸立马垮了下来,结结巴巴地道:“陛下,陛下要不罚属下几板子,属下看上一枚玉佩,攒了许久了,打算送给阿念的。”

  父亲一脚将念笙踢倒在地,骂道:“你就是仗着朕宠你,以为朕不敢罚你是不是?还跟朕计较起饷银来了!”

  念笙苦着脸,急得都快哭了:“何不食肉糜啊陛下。”

  “行行行,朕管不了你了,给朕出去。”

  父亲又咳嗽了几声,我扶他坐下,为他顺了顺气。

  “还是阿念懂事,这个臭小子,就知道气朕。”

  父亲又开始咳嗽,他的身体已经不是很好,因此母亲开始揽权。

  多有大臣上奏反对母亲临朝称政,牝鸡司晨,皆被母亲一一处理。

  世人皆道母亲僭越,心狠手辣,而此中没有父亲手笔,我却万万不信。

  母亲背后的势力,怕不足以让她在朝堂上翻云覆雨。

  父亲从不在我面前避讳这些,或许,他真的想为母亲留一条后路。

  母亲在政治方面的才能不亚于父亲,父亲好似听不见外面的流言蜚语,只是教我习书。

  父亲教我圣贤文章,教我治国之书。

  我喜诗书,更善文章。父亲对我很是赞赏。他常说,我若为男儿,必为一代贤相。

  我反问道:“女儿不能为相吗?”

  父亲似乎愣了一下,悠悠地叹了口气。

  “能,但难。”

  确实难,但不会比母亲更难。

  5

  宰相上官仪不满母亲后宫摄政,奏请废后。母亲自然忍不下这口气,将其满门抄斩。

  母亲的手腕,我一直都知道。她深谙帝王之道,若说父亲是蛰伏的狼,那她便是凶恶的虎,随时可将猎物置于死地。

  上官仪无愧为一国之相,他通晓史书,精通文章,为太子之师,在长孙无忌等一众老臣倒台之后脱颖而出,他的才能无人可出其右,却被冠上谋反之名。

  我与母亲不同,我无帝王之谋,然有宰相之才,因此,我不服。

  我自知母亲所为不过帝王手段,无可置喙,但上官仪,不应死于谋反之罪。

  宰相为大唐殚精竭虑,终其一生,绝不可受世人唾骂。

  我撑着伞,跨过了血流成河的宰相府。

  一位妇人抱着一个女孩,惊慌地从井中爬了出来。

  妇人突然发疯似的朝我扑了过来,念笙已挡在我身前,捏住了妇人的手腕。

  “郑夫人。”

  郑氏朝我大吼:“家公没有谋反,我们是被冤枉的!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

  郑氏这才平静下来,抱紧了手中的女娃。

  “你是谁?”

  “我是陛下宫中的女官。”

  郑氏狐疑道:“我从未见过如此年幼的女官。”

  我笑道:“宫中之事,少知道一些,于你而言,不是坏事。”

  回宫的时候天色渐晚,我问念笙:“念笙,你不问我为什么这么做?”

  念笙沉声道:“你自有你的道理,无论你做什么,我都会保护你。”

  我笑道:“那我若是与陛下为敌,念笙也会站在我这边吗?”

  他良久不语,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时,他出声回道:“陛下待我有恩,我不会背叛他,但我,必护你到死。”

  “念笙不必心忧,我与你开个玩笑罢了,我此生,也绝不会让你陷入两难之地。”

  我很快被母亲叫去问话,许是在父亲身边待久了,我并不惧她威压。

  母亲挑起我的下巴,似乎在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。

  “你这样貌,果然与本宫有几分相似。”

  “奴婢不敢冒犯娘娘尊颜。”

  我恭敬地跪在地上,她开口问道:“你去上官家,做什么?”

  我叩首道:“奴婢在掖庭之时,曾受先相恩惠,故奴婢去送他一程。”

  母亲身上的杀意敛了许多,我暗暗松了一口气。

  “你倒是心仁,乱臣贼子,也敢去祭拜。”

  我知她对我起了杀心,也不敢乱言,只道:“陛下仁厚,奴婢自然遵从陛下教导。奴婢不知上官相为何谋反,奴婢只记得,若非丞相举手之劳,奴婢已魂归阎罗。”

  阿娘说的没错,母亲确实心狠手辣,我也真真切切感受到,她对我动了杀心,即使,我像极了她的女儿。

  6

  婉儿不愧为宰相孙女,纵使充入掖庭为奴,但若好生教导,其功绩绝不会低于她的祖父。

  父亲改良科举,广纳贤士,让我与他一同修缮律法。

  我发现父亲于秦朝律法欲行效仿,只是秦律过于严苛,如今大唐正逢盛世,不适用如此严苛的律法。

  父亲对内施行仁政,因此一些老臣欺父亲软弱,对其施压,却被母亲一一打压。

  父亲以雷霆手段收复边疆,寸土不让,吞并高句丽国,他们在官场上摸滚带爬了一辈子,仅凭父亲放权母亲一事,便觉得父亲懦弱好欺,未免愚蠢。

  随着母亲权势越来越大,朝堂上不满的声音也越来越多。孙才人联合几位大臣联名上奏,孙才人则跪在大明宫外求见父亲。

  父亲当然没有见她,见她的是我。

  我将雨伞举过她的头顶,对她道:“才人,雨大风凉,不如等天晴了再来?”

  她并未理会我,朝着大明宫又磕了一个头。

  “武后独断专行,请陛下收回其掌政之权。”

  我附在她耳边道:“您说,您来自千年后的世界,您眼中的陛下,会因为一个小小才人的话,改变主意吗?”

  孙才人浑身一僵,任由我将她扶了起来。

  我扶她回宫,替她擦拭着头发。

  她屏退左右,只留我一人。

  “武后专权,是陛下的意思?”

  “是。”

  孙才人深吸一口气,问道“为什么?”

  我笑,她不懂,我以前也不懂,因为没有一位帝王愿意分权,更何况,还是一名女子。

  “才人可知陛下为何将武后从感业寺接回?”

  “我当然知道,是武后设计——”

  孙才人的声音戛然而止,我想她应该早就明白,只是不愿相信罢了。

  母亲纵是用了些伎俩,但若父亲心中没有她,她再多的伎俩也是无用。

  孙才人多年盛宠不衰,却从未有过身孕,又岂会毫无察觉?

  孙才人苦笑一声:“阿念,我给你讲个故事吧。”

  她让我坐在她身旁,无需顾及这些俗礼。

  7

  我坐在她身旁,为她梳发。

  她说,她来自千年之后的世界,那是一个与当今完全不同的时代。出行不是马匹,而是以发动机作为动力的汽车,有着先进的科技,先进的思想。

  那个时代的男女,皆为一夫一妻。与如今的一夫一妻不同,那个时代没有妾室,但凡插足别人的婚姻,无论男女,皆被称为第三者。

  那个时期没有科举,所有的孩子都有上学的权利,那里的学堂,会教孩子读书,长达九年。学历提升也不再是科举,而是高考。

  那个时候已经有了各个领域的专业人才,文学造诣已经满足不了人才的需求,单做文章已无法进步。我顿时有些羡慕她,若我生在那个时代,我不敢想我会有多幸福。

  那个时代的律法十分人性化,若非真的罪大恶极,都不会判处死刑,更无连坐之说。一人罪,一人担,不会累及家人。

  我微微有些动容,想到刑场上血流成河的场面,有些不忍。

  但转念一想,孙才人说的那个时代已经不再有庞大的家族,只分成了小家,政治纷争也不会牵连无辜之人,因此犯罪者多为扰乱治安与人民安全。

  而现在则不同,虽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,而至高统治者仍是帝王,各大家族庞综错杂,一人便系全族之安危,若取消连坐,朝堂怕是要大乱。

  “才人来自千年后的世界,见到了那么多我们都不曾见到的东西,可还记得初衷?”

  孙才人愣住,久久不语。

  在她的世界,女子也可以获得平等的对待,也有立足于社会的话语权。可母亲,不就在做这件事吗?她为何要阻止?

  她说,母亲的功绩被载入史册,成为五千年历史中唯一的女帝。独揽大权,打压丈夫,残害亲女,将亲子养废,为她铺路。

  我笑,这史书所写,怕也是有些偏见在其中的。

  因为母亲,是个女子。

  “你笑什么?”

  孙才人听到我低低的笑声,很是不悦。

  “我笑,史书皆是由胜利者书写。书上说陛下软懦无能你便信了,书上说皇后心思歹毒你也信了,才人,有些事情需要用眼睛去看。您来到这里这么久,觉得书上说的,可是真的?”

  孙才人问道:“难道不是?陛下容武后专权,而皇后连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尚且不放过,莫非不是阴险毒辣之徒?”

  我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,她感受到我的异样,望向了我。

  “陛下仁厚,而朝臣变本加厉,正巧武后揽权,将其一一打压,才人觉得是巧合?”

  “才人盛宠不衰,知晓武后毒辣仍敢挑衅却能安然无恙,一旦触及朝政便会惹得陛下勃然大怒,才人不知为何?”

  “才人又是否记得,才人得宠之时,又是何时?”

  “至于安定公主,才人又如何断定她是死于武后之手?”

  8

  我连续发问,堵得孙才人哑口无言。

  母亲的权势,她自己争了一半。而另一半,是父亲亲手奉上。

  因为父亲需要她来稳定朝局,因为父亲爱她,愿意将大唐江山亲手奉上。

  孙才人得宠之时,正是母亲揽权之时。父亲需要她做那立林之木,需要大臣弹劾她祸国殃民。待朝臣回过神来,母亲已揽下大权。吃到嘴里的肉,怎么可能吐得出来?

  孙才人饱读诗书,以为得到了陛下的爱,便也想像母亲那般名垂千古。

  可她忘了,这一切,单凭母亲一人,根本不可能做到。

  无论后世流传父亲懦弱也好英武也罢,他可以有千万般模样,但唯独不可能不爱母亲。

  孙才人结结巴巴地道:“安定公主,你怎么会知道?你今年也不过十二三岁,安定公主夭折之时,你应该刚出生吧?”

  我挑眉:“是啊,安定公主夭折时,我刚出生。她,也刚出生。才人莫不是以为,陛下将我留在宫中,是因为我神似皇后吧?”

  孙才人这才感到不对劲,惊恐地看向我。

  “你……你没死,你是,你是——”

  我放下手中的梳子,站了起来。

  “才人,头发梳好了,你该上路了。”

  孙才人跌坐在地上,她确如父亲所说,不过是深宫中的可怜女人。

  她并不聪明,却能稳居后宫多年,可见运气是真的好。不似母亲,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位置,不知受了多少苦楚。

  “我是否能问一句,是陛下想要我的命,还是皇后?”

  “都要。”

  他猛地朝我吼道:“我是问谁给你下的命令?是谁要杀我!”

  “陛下。”

  她突然像被泄了力气,瘫在地上。

  我将药瓶递给了她,她木然地将其中的毒药灌入口中。

  她的一生,想必也是不甘的。

  她明明有领先千年的见闻,她明明可以拥有更好的生活,可她偏偏选择了最傻的方式。

  父亲选她,因她愚蠢;父亲杀她,亦是因她愚蠢。

  母亲找人验尸,确定她断气之后,才命人将她下葬。

  父亲不顾朝臣反对封她为妃,世人皆颂父亲深情,又骂她红颜祸水。

  朝臣的注意力又放在了她身上,母亲也如愿进入朝堂。

  可怜红颜薄命,她生,她死,皆是为母亲铺路。

  9

  上官仪桃李天下,一些受过他恩惠的门生击鼓鸣冤。

  我立刻将他们安上闹事的罪名,母亲却快我一步。

  刑场上,鲜血流下,脏了我的鞋底。

  我跪下磕了三个响头。

  “先生忠义,我定还先生公道,以慰先生在天之灵。”

  我剧烈地咳嗽起来,鲜血随着指尖流下。

  “阿念,你没事吧?”

  我气短胸闷,只觉喘不上气,只看到念笙担忧的眼眸。

  我说不出话,念笙将我抱回宫中,我已失去了意识。

  醒来时,念笙守在我身旁,小心翼翼地将我扶了起来。

  “太医说你是喘症发作,需要好好休息,情绪不能太过起伏。”

  我接过念笙端过来的药,对他道:“陛下的身体不好,此事不要让陛下知道了。”

  念笙点了点头,见我将药喝完了,才放心离去。

  我寻到郑氏,怒扇了她一耳光。

  “你想死,我不拦你,莫要连累我与你一起死!”

  郑氏含泪大吼:“我要为家公平反!”

  我又扇了她一耳光。

  “轻声说话!”

  我深吸一口气,对她道:“平反?就凭几个门生,敲个锣打个鼓就能平反了?不如这皇位你来坐?你们无辜,被你害死的那些学生又何辜?”

  郑氏掩面痛哭,我不耐烦地打断了她。

  “是你自己了断,还是我亲自动手?”

  郑氏震惊地抬起头,但很快平静下来,跪在我面前磕了个头。

  “你死,我护你女儿无忧。”

  郑氏必须死,母亲能这么快处理那些门生,很快便能找到郑氏。

  她不死,我与上官婉儿,都得死。

  10

  太子李弘素与上官仪交好,善良敦厚,不满母亲杀戮过重,与母亲产生了争执。

  “太子殿下恕罪。”

  我无意撞在他身上,连忙去捡被撞散的茶杯。

  太子弯腰帮我拾起碎片,我附在他耳边道:“陛下让我转告殿下,百善孝为先。”

  我冲他福了福身,匆忙离去。

  虎毒不食子,可母亲,可不是普通的虎。

  若太子登基,诸臣必然口诛笔伐,阻止她临政。而五兄向来不满母亲手腕毒辣,与她多次意见相左。

  母亲,需要一个听话的儿子。

  可兄长无罪,绝不可能无故废立太子。

  “阿念!”

  念笙从我身后跑来,为我搭上一件披风。

  “阿念,都入了秋了,你总是咳嗽,穿这么少,小心风寒。”

  我笑道:“今日暖和着呢,便穿少了些。”

  念笙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,塞到我手中。

  “你素有喘症,咳嗽不止又不爱吃药,我便去太医院学着用枇杷蜂蜜做了些蜜饯,止咳效果很好的,你尝尝。”

  我打开盒子,捏起一块蜜饯咬了一口,喉间果然舒适了许多。

  “好吃,念笙有心了。”

  念笙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,对我道:“阿念,等你及笄,我向陛下禀明,娶你为妻可好?”

  我笑道:“念笙今年也十七岁了,可是急着娶妻了?”

  念笙急急摆手道:“不是不是,我是真心想求娶阿念,只想娶阿念。我一定会好好照顾阿念,决不让阿念受苦的。”

  我凑近伸手,“那,这月的饷银给我。”

  念笙的眉眼弯了起来,将几块碎银塞进我手中。

  “都给阿念。只是不多,但是阿念你放心,我会努力赚钱,一定能养活你的!”

  我不语,只是笑。

  11

  右卫将军裴居道因贪污被抄了家,五兄为他求情,被父亲禁足东宫。

  我捏了捏手心的冷汗,右卫将军向来公正,怎会突然行贿?

  我自是不信,往右卫将军府走了一道,却一无所获。

  我看了账本,不曾有任何赃款的信息。

  我仔细研究了金子的印记,发现并非产自亳州。

  而有一个地方,比亳州更加盛产金矿。

  西北。

  西北乃突厥领地,中原绝不可能有西北金矿,除了突厥每年的贡品。

  贡品。

  我手脚发凉,仅为打压太子,母亲不惜陷害忠良。与文臣不同,右卫将军乃武将,于战场之上立下赫赫战功,拼死护卫疆土,何罪之有?

  他的罪愆只有一条,那便是太子妃之父!

  我知帝王本无情,也理解母亲所为。

  可我觉得讽刺,大唐盛世,百姓安居,皇权在上仍有不公,母亲,当真觉得自己有旷世之能吗?

  婉儿善读诗书,她虽年幼,悟性却是极高。

  “姐姐!”

  婉儿扑到我怀里,委屈道:“姐姐,你都好久没来看婉儿了。”

  我蹲下身,摸了摸她的头,对她道:“婉儿已经长大了,以后没有姐姐,也要保护好自己,知道吗?”

  婉儿紧张地拉住我的手,问道:“姐姐要去哪儿?”

  我笑了笑,为她戴上一对耳环。

  “倒也不是去哪儿,最近宫中不太平,婉儿不要乱跑,等姐姐给你带梅花糕。”

  我溜进东宫,五兄托我给右卫将军带封信,我同意了。

  我乔装潜入大理寺,提着食盒走进大牢。

  右卫将军吃到异物,惊异地抬起了头。

  “臣,不曾贪污。”

  我颔首道:“我知将军忠心耿耿,将军放心,我必还你一个公道,将军府必然安然无虞。”

  我刚出大理寺没多远,便看到一名侍卫一身是血,朝我冲了过来。

  “念姑娘,金矿,乃,突厥贡品!”

  他说完这话便咽了气,紧接着,几名死士将我包围。

  “念姑娘,还请将手上的东西交给我们。”

  我攥紧了手中的锦囊,连连后退,直到被逼入死口。

  “我交给你,你可能放我一马?”

  为首之人沉声道:“断不令姑娘受苦。”

  我低低地笑了起来,母亲啊母亲,果然是,杀伐决断。

  “你笑什么?”

  “我笑我自己,不自量力。”

  眼看长刀便要落在我头上,突然被一柄利剑挡住。

  12

  “念笙,你来干什么?听我的,你快走!”

  我急急冲他喊道,他不退反进,揽住我的腰。

  “我说过,我护你到死。”

  “此事与你无关!”

  “但你与我有关!”

  念笙武学造诣极高,一时间拖住了数人。

  “走,快走!”

  我一咬牙,想趁着缝隙冲出去,有一人直直刺向了我。

  想象中的疼痛并未传来,念笙紧紧护住了我,反手将剑柄折断,血水淌在我的脸上,更是刺痛了我的眼睛。

  “念笙,念笙!”

  再凶猛的兽,只要受了伤,便已是驺虞囊中之物。

  “啊!”

  念笙一声清喝,独自一人挡住了他们的攻击。

  他身上的伤越来越多,慢慢落了下风。

  “走啊!”

  他像一头愤怒的小兽,纵使伤痕累累,也不后退半分。

  可我今日,走不了了。

  染血的剑尖刺穿了念笙的胸膛,刺入了我的肩膀。

  念笙咆哮着将身后的死士踹开,将剑拔了出来。

  我的嘴角也溢出鲜血,念笙大口大口地吐着血,几乎说不出话来。

  “念笙,念笙。”

  沾满鲜血擦去我的眼泪,他对我道:“阿念,别哭。”

  可他自己也流下了眼泪。

  “念笙,念笙,你不能死,你答应过我的,要娶我呢!你不许睡,我不许你睡!”

  我崩溃大哭,念笙又吐出一把鲜血,我慌乱地擦,却怎么也擦不干净。

  “我早就知道,阿念是公主,安定公主,我,我怎么能,能娶公主呢?我要,要保护,公主。”

  我紧紧地抱着他,嗓音哭到嘶哑。

  “我不要做什么公主,我不要,我只要念笙,我只做念笙的妻子。”

  念笙动了动手指,似乎想握住我的手,我伸手去握,念笙的手却重重地砸在地上,我怀中一重,念笙已闭上了眼睛。

  “啊!”

  我红着眼睛抬起了头,望向了指向我的长剑。

  13

  “慢。”

  母亲乘撵而来,一身威压,上位者的气势扑面而来,她居高临下地望着我,问道:“告诉本宫,你是受了谁的指使?”

  “呵呵呵。”

  我抬起头,双眸布满血丝。

  “您想从我口中听到谁的名字呢?右卫将军?太子殿下?还是陛下?母亲。”

  她踉跄地后退一步,眼中闪过一丝杀意。

  这缕杀气不是对我,是听到这句话的所有人,都要死。

  十四载,我如履薄冰,从不伤及无辜。

  这是我第一次任性,也是最后一次。

  就让他们,为我的念笙陪葬。

  “你……你是,你是本宫的安定?”

  我的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:“皇后娘娘,何必明知故问?娘娘健在,陛下又岂会因我与娘娘神似,来惹娘娘不快?您不是没有怀疑过我是您的女儿,您是不愿。”

  母亲有帝王手段,她若是查,怎么可能不知道我便是她早夭之女?那个传闻中,被她捂死于襁褓中的安定公主?

  可我不能活,我若活了,一切猜测便被证实。她会被冠上陷害先皇后的罪名,她若想坐稳这皇后之位,便不能有这个污点。

  她不知我活着,因为这一切,都是父亲一手安排。

  所以,他对我说,对不起。

  她打开锦囊,其中是西北的一些金料。

  “其他的呢?”

  “您杀了我吧。”

  其他的,上官仪被陷害的证据,右卫将军贪污的真假账本,都在偷运的密道之中。

  钥匙,我已藏在婉儿的耳环之中。

  母亲不会将我如何,她会杀了我,但不会对我用刑。

  可我,本就没打算活着走出这场风波。

  我是大唐公主,我不想让我的国,我的家,毁在母亲手中。

  母亲有帝王手段,她有能力夺得下天下,但我不知,她能不能守得住天下。

  她太狠了,对亲人,对忠臣,对良将。

  我没有母亲那般狠厉,更学不会她的帝王权术。

  他们可以死在战场上,可以死在病榻上,但唯独不能死在朝堂的龃龉之下。

  为国捐躯,为大唐殚精竭虑,才是他们的归宿。

  他们是大唐的骄傲,而不该无故获罪,受世人唾骂!

  “母亲,您心急了。您要的权力,铺的不该是忠臣之血。还望母亲,以江山为重。”

  我拾起地上的碎片,划破了自己的手腕。

  “母亲,您一定能给大唐,再创盛世。”

  后来的事情,我记不清了。

  我似乎被送回了宫,我似乎听到太医说,我活不过十五岁了。

  不如我所料,那日的死士与宫人全部被处死,我有些愧疚,但想到我即将不久于世,这份愧疚也淡了许多。

  我没有再去见婉儿,我想让她活下去。我也相信,她会比我做得更好。

  倒是太平常来看我。她已经六岁了,受尽宠爱,因此性子极为活泼。

  她知我身体不好,也不敢有太大动作。

  “阿念姐姐,这只小兔子送给你。”

  我已起不了身,只见帕子上的兔子活灵活现,像太平一样,纯真可爱。

  太平被嬷嬷抱走,我让人替我披了件衣裳,走到梅花树下。

  “念笙,梅花开了,我等你一起吃梅花糕。”

  我倒在雪中,手中紧紧攥着一枚玉佩。

  念笙,让你久等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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